然而很奇怪矛盾的是,虽然在这样的家乡场合我始终都格格不入,在亲戚同学们的发言中我永远也插不上话,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场面,甚至有时很怀念和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在我心里,我依然认为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而且他们对我都很好。尽管我已经离开河南很多年了,也是一个生活非常孤僻,远离人情往来的人,但颇有些矛盾的是,我经常会怀念河南式的世俗温暖与人情往来的很多细节,有一些很日常的年少镜头,都深印在我的记忆中。比如,中学时期我大姑与我母亲反目多年,两人多年互不往来,但是并不妨碍大姑每周做我最爱吃的饭菜去寄宿学校看我,看我吃光了这些菜,她很高兴,并装作不经意地问我母亲的近况,流露出既关切又不屑的神色。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和我母亲是哭得最悲痛的两个女人,一度哭到精神恍惚,发现在生死面前有什么仇怨还不能看开,于是两人握手言和。她们曾一起去我毕业所在的城市看我,刚打开门,大姑一放下行李就立刻开始洗窗帘、刷厕所、洗厨房灶台。比如,二十年来我每一次回县城,小姑始终记得我最爱吃哪道菜,在饭店永远是要把这道菜作为第一道菜来点,其实成长中我都忘了我甚至喜欢那道菜。以及,很多河南式的人情往来是很莫名的,甚至是经不起推敲的,我很难说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但那种情感却始终令我难以忘怀。记得在我父亲的葬礼上,一个乡下来的亲戚带着她的三个年龄大约十几岁的女儿,四个女人一进门就跪倒在地,放声痛哭,哭声响彻灵堂,其实那个乡下女人所带的三个女儿未必见过我父亲,我也不认识她们,但那是一种随着其母的叮嘱又与主家的情感共同悲痛的“礼仪”,且那股音量努力接近于真实的哀恸,令年少的我深受触动。很多时候,我甚至很爱听他们谈论一些县城家常甚至比较庸俗的事,在这些事情中,他们表现出了强烈的世俗智慧,那里面有他们的见识、能力、心思与偏见,糅合在一起去撬动起人情、资源、利益与情感,体现出了微妙细致又极有分寸的考量与拿捏,那种既要里子,又要面子,既顾虑这个,又兼顾那个,又因能力与资源着实有限,办成一件难事,最终能像走平衡木一样完成得摇摇晃晃却有惊无险,呈现出了强韧的世俗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有时会让我感动,这些东西我似乎天然不曾拥有。即使人情淡漠如我,也不得不承认,每当有家乡的同学来上海见我,在他们走后的几天,我都会被他们从家乡所携带来的那股县城情怀给“充能”,仿佛是一些年少的欲望与生命力被短暂激发,年少那个意气飞扬的我在身体里限时复活。
后来我明白,有些东西是根植在出生的血液与身体里的,家乡对于我来说,尽管痛苦的记忆远大于快乐的记忆,但是生命关于快乐与兴奋的感官功能是在那里开启,人生有太多的初体验是在那里发生,一个孩子最早面对世界的炽热与惊奇,最早的心动与爱欲,最早的在平凡无奇之地构筑了自己的幻想乐园,最早的各种平凡微小却极为满足的心愿,最早的朝着广阔未知世界的蓬勃一跃,那些惊奇、心动、希望与爱欲的感受,它都与原生地有着切割不断的关系,以及,我的父亲,在他离开之后我无时不刻地想念他,他永远地沉睡在了那个我格格不入且努力逃离的故乡。
然而就像那首歌所写的“我的意识,出生就带给我的,像钉子一样又困住我”。县城乡镇孩子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离开这里,去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吧。为了真正地融入大城市,为了拥有一套新的成功方法论且知行合一,不得不切断与旧体系与旧价值观的认同和关联,然而这种挣脱并不容易,因为那些你可能想挣脱掉的无知、浅陋、束缚、狭隘,可能在年少的县城世俗生活中,它们也与温情、快乐、感动与爱意丝缠线绕、难舍难分,形成了难以捋清的情感与意识的糊涂账,因为在童年时代,父母也是携带着这些东西来爱我们的。离开家乡进入社会之后,我时常发现,我对一些人天然地具有好感,其实都能在年少成长记忆中找到他的影子,而长大后所获得的那种最本能的关于满足与爱欲的感受,似乎也都能在童年的体验中寻回它的线索。因此想彻底融入新的体系与价值观也并不容易,因为缺乏与童年相伴的最底层的关于快乐痛苦情感的深刻感受。因而失败的逃离者,往往前不见通路,后不见归途,你会明白那首歌的评论区为何布满了城乡孩子们成长的伤痕,不仅有过去的伤痕,也有此刻的伤痕。
而那个将迷笛音乐节引进到南阳的那个前摇滚青年的现领导,他才是一个没有逃离家乡,又热爱家乡,且身负强大能量与力量,渴望给他所热爱的家乡引入新气象的人,如果真如我在饭桌上听到的那样,不得不说,我很佩服这样的人,竟然能身处于那样一个传统气脉如此雄厚的中原地区,还兼具理想主义与权利热情,兼具务实的能量与天真的勇气,朝着那坚如盘石又藏于不可捉摸的雾霭中的传统殿宇进行了奋力一搏,就像历史剧的那些早期改革派角色,总充满着一股英勇而悲情的色彩。当然,这是我在饭桌上听来的自我感受,而在他们的描述里,其实是另一种色彩,在那些善良又充满世俗智慧的家乡亲戚口中,提起他时多是不屑一顾的,“这个人,那他的仕途可完啦。”